人无南北
不同的地方,人也带上地域标签,说起上海,就自动脑补菜场里讨价还价斤斤计较的场景,东北,就是你瞅啥瞅你咋地,腾的从背后抽出一把菜刀。河南人爱偷东西,山东人满嘴大葱,西藏每一个没头发的都叫活佛,新疆人天赋树就点了切糕和牛肉拉面。
人作为一个群体被定义,真是一件很吊诡的事。也不知道谁规定的,沿海就该富豪,别墅飞机游艇,内陆困顿蔽塞,玉米麦面窝头。和田和东莞,算是正反两个典型。前者出玉,后者出小姐,但并不是说,和田人世世代代只和玉石交道,东莞的姑娘从不洁身自好,相反,两个城市的形象,往往源自迁徙而来的外地住民,赞誉或非议,由外地人的行为定义,叫本地人承累名誉。
所以一个城市,原住民大多瞧不起外地人,没素质,没文化,不讲道理(本地人的做事习惯),还抢占了工作机会,老房子大多有天井,天井边几个老太太,闲着没事,一张嘴就是外地人哪能哪能,吐一地瓜子,末了一声长叹。
奶奶家是老房子,弄堂逼仄,居住大半老人;偶尔也有年轻人搬来,外地打工,图老房子租金便宜,就挤在一块。奶奶家隔壁住一对小夫妻,安徽人,每天出门回家,类似空气,和邻居鲜少交集,这让习惯了家长里短的老人很看不惯:哪能格朗样子!出门见了,也就鼻孔朝天,眼睛看地,快步而过。
老人心里大多是生气的。慢慢地,弄堂里开始传闲话,说外地小夫妻超生,居委会派人来调查,听了对外地人一通抱怨,什么不尊重老人,夜生活太吵啦,不晓得礼数,末了,居委会问,“依笃(他们)啊是生了两个?”罚款单明晃晃握在手里,老人们都不说话。
还是奶奶插了句嘴,哎哟格个到不晓得挖!
但坐到天井里,该碎碎念的还是翻来覆去,一句不漏,我跟你讲啊,安徽人,讲话蛮是蛮的,响是响的来!
老太太的三两闲谈,说的人多了,成了地域黑,地图炮,玩笑戏谑的味道少了,多了一点认真自尊:拼命贬低别人,抬高自己。于是苏南看不起苏北,长三角看不起南京,苏州无锡不理常州,扬州拍着胸脯说自己是江南,徐州靠近山东却江浙沪包邮……
有一个段子是说,两上海妇女坐公交,谈论南京房价,一个说,阿是听说南京鼓楼房价蛮贵的哦。另一个撇撇嘴,乡下地方,不来赛的,估计么,顶天也就八千出头咯。
顶着两万多一平生活压力,水深火热的鼓楼人民笑笑,也就不说话了。
内斗之风,上升至全国,就是一串摸不着头脑的争论,豆腐脑该是甜是咸?西红柿炒鸡蛋放不放糖?茶叶蛋是不是河南的专属特产?争论到最后,无论摆出多少论据,论点惊人雷同——我从小吃的就这种口味,俺家里就是这么烧的!
孟子的学说,被王小波概括为以己推人。大致是,因为我是一个人,而且我有一双眼睛,所以人都有一双眼睛。这个例子很对。但要什么都这么说就有点扯淡:“因为我是一个人,而且我是一个傻逼,所以人都是傻逼。”这在逻辑上是一个典型错误,叫偷换概念,前一个句子中人是个人,后面则代表群体,用个人的特点代表群体特征,这种做法我只在政治里见过,叫全国人民代表大会。
但事实上,谁也不能被代表,但谁脑子里都想着代表别人,从利益到思想,天下大同,做梦。
对于代表欲过大的人,只有一个办法,笑笑,不说话。怎么说呢?无论说什么,他都会把你的智商拉低,然后用丰富的经验打败你。
但有一种代表,是出自好心。怕你吃亏,赶先把好的,优秀的,贴个标签,挑出来,摆你面前,这样就妥了,但更进一步,把别的,不一定不好的,全一竿子打死,又狠狠踩上几脚,蛮横的说,这不许!那不行!
比方说,我家里一直唠叨,说谈恋爱,一定得找一个本地人,最远不出无锡,十里同俗,风俗习惯之间易于相处,但上海女孩不要,太作,江北人,更是万万要不得,脾气蛮,吵起架来吓人。一听说找了个徐州人,一家门跳起来:不来赛!山东人勿要!再好你也给我分掉!
我就纳了闷了,苏州人杰地灵不假,要说好姑娘只出苏州一地,不至于吧?
回去翻了翻家谱,奶奶是上海人,爷爷是绍兴人,母亲一大家子全来自扬州,江北,蛮,三样占全,祖上数三辈,就没一个苏州土著。
但还是坚持着,不是正宗苏州人不要!
哪里有正宗苏州人呢?正宗苏州人是脑后生犄角呢还是头上戴光环?是不是户口本上打着苏州二字就是一张质检合格证书?
我当笑话告诉女朋友听,女朋友嗤之以鼻,切,我妈妈还说,找一个苏州人,小气!
卧槽,苏州人怎么就小气了?!
那么。江北人怎么就蛮了?!河南人怎么就爱小偷小摸了?!新疆人怎么就只爱民族分裂了?!西红柿炒鸡蛋怎么就不能放糖不放总相宜了?!
中国人的逻辑似乎是一脉相承的,三千年的孟子,三千年后的网民,总用自己代表这个世界,青光眼,中二病,得治。
你不能看到这个世界是怎样,就以为他是怎样。眼睛是凸起的晶状体,你看到的东西,在视网膜上,是一个倒立的像。黑白颠倒,昼夜混乱,倒立与军姿不分。
不经过大脑,永远得不到真相。
我遇到过豪爽的上海人,也见过掏钱包比掏心窝子还难的东北大汉,小清新的徐州妹子很多,抠脚大笑的江南女汉子也为数不少,到了这个时候,还非以为,人分南北,地有东西,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一方人都一个性格一个模板一种生活习惯一类谋生技能。
那我真是,笑笑,不说话了。
在我心里,倒一直住着两个小人,一个小和尚,一个小女孩,像受戒里,撑着船,月光顺着水淌下去。
小和尚叫南北,小姑娘叫东西。
南北爱东西。